嘉庆十三年(公元年)秋,连日大雨,滚滚*河水自清江入淮后,如发怒的烈马狂奔,多年失修的堤岸哪能阻挡得住。轰然一声,山阳县(今淮安)內的一段河堤崩溃,汹涌的*水立即席卷了那些低洼的县份。山阳县的灾情尤烈。滚滚的水面上漂浮着稻草、门板、死猪、死牛,还有小孩、老人妇女的尸体。一些残存的百姓拥挤在山头、高阜上,小的哭叫,老的呻吟,年轻力壮的也只能叹息。雨还没完没了地下着,活着的人无衣无食,他们只好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官府了。
官府却如过节一般地热闹。县城里搭了彩色牌楼,县衙门上披红挂绿,结彩张灯。县令王伸汉忙出忙进,亲自提调。别看他脸呈喜色,镇定指挥,那心在胸里却蹦蹦乱跳。朝廷拨给县里的九万两赈灾银子,他个人便侵吞了二万五千多两。这时,忽报省里派遣的察赈委员李毓昌已离开江宁,他不免有些慌乱,一面派人去接官亭上迎接,一面指挥家人、仆役布置县城,准备“以礼相迎”,然后伺机拉拢。
察赈委员李毓昌直奔山阳县而来。他是山东即墨人,三十二岁,眉目清秀,风度儒雅。嘉庆十三年春围中了进士因成绩优良,派来江苏候用。六月里在巡抚衙门报到后,一直沒有委任的命令。闲中无事,每日读书写诗,倒也自在。不久,他族叔李太清到江宁来探望他,他便陪着老人家游玄武湖,登孝陵卫,参观灵谷古塔,赏玩秦淮风月。不久,*河水患发生,李毓昌有力使不上,叹息道:“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随后又听说朝廷拨来的赈济款项,被官吏层层克扣,灾民仍然无食无衣,他愤怒,他同情,他同情灾民的苦难,他憎恶贫官污吏狗肺狼心。他脱口吟出卢照邻《咏史四首》中的句子:“愿得斩马剑,先断倭臣头。”这时,家人李祥、马连升双双走了进来,说:“总督大人要您去总督衙门议事。”同时递上来一个大公文信札。
总督是铁保,他在东花厅接见了李毓昌,说:“*河水患,黎民涂炭,朝廷救灾款项,又为贪官层层克扣。圣上震怒,下旨要严惩贪官。如委你此任,你将如何处置?”李毓昌认为:贪污之法,无非虚报灾民人数,多领冒领,吃空额或是克扣人头银数,每人该发一两,改为五钱。这样,朝廷拨的银两数是死数字。灾区原有人丁清册上的人口数也有原册可查。但*水泛滥,死伤极多,目前灾区实有人数比在原册的人口要少。这个数字需调查。至于实发数和灾后的人丁数目,只要实地调查也不难掌握,查实这三个数字,便能推算出官吏贪污的银数了。”铁保听后点头,暗自想道:“此人虽年轻,新入仕途,但头脑清醒,可堪委命。”他又提出贪官污吏是上下勾结,左右联通,为抗察赈,将合力对付,这便可能影响李毓昌的前程甚至性命,又当何以处之?李毓昌答道:“魏武有言:‘投死为国,以义灭身’”。铁保在当时也以诗文、书法名世,看见李毓昌随口以诗回答,不禁十分欣赏:“此人不仅有气节,而且多文。”他说:“本督就命你为督察大员,前往山阳查赈银发放情况,你务必尽力以赴。”李毓昌点头答应:“卑职必不辱总督之命。”
他告辞出来,同族叔李太清叙述总督接见的情况,李太清连连点头,站在一边的家人李祥却暗暗叫苦,他跟李昌毓出去察赈,原想发点财的,今见李毓昌自己不捞钱,还真要同贪官斗法,恐怕连钱腥味也闻不到了,再说,听总督之言,似乎此行还有风险,他更害怕,心里暗骂:“这个呆书生,你倒落个清官的好名声,我李祥又有什么呢”?第二天,李太清辞別侄儿回山东老家,临行时,他嘱咐道:“贤侄,你心存忠义,李氏家门有幸。你放心去吧,我回去后会好好照料你的妻子林氏的。不过你一个人去赴任,万事谨惧,多加小心。不少当官的本人还好,只是手下人常借他的名义活动,致败名声。你要严加管束家人李祥他们,免生是非。”李毓昌送族叔到城外,两人依依惜别,李太清虽是武生,不知为什么,这次别侄子而去,心里总是不安,他说:“贤侄,你孤身一人在外为官,要处处小心,官场即杀场……”李太淸说着不觉掉下两行老泪,叔侄二人洒泪而别。
救灾如救火,送走李太清,李毓昌便带着家人李祥、马连升、顾祥,主仆四人,到了山阳县。他们沒有进县城,一头扎进灾区,约见乡正里正,走访灾民,查问灾民的实际人数及发放赈济银款的数量。走的泥泞路,吃的稀汤粥,住的破蓆棚。他自己劲头十足,倒是三个仆役受不住了,他们扎在一起埋怨:“真倒霉,跟了这么一位老爷,别说捞银子,连饭也吃不上了。”“我们都辞了去,让他自己一个人受罪吧。”
李毓昌在灾区查访,王伸汉却在县衙门里闷坐:“这李委员怎么了?他玩什么把戏呀?”待到李毓昌在灾区呆到第四天头上,县令王伸汉才知道察赈委员的踪迹,他冷笑道:“原是私访去了。我的赈银发放的账目早己预备妥当了,量你也查不出什么来。”他到底不大放心,又让粮钱师爷把账目复核一逼,不使出现些小漏洞。不过,李毓昌的深入灾区这一招也够王县令担心:“真被他抓住把柄,也不是好耍的。”随后他又坦然了:“为人哪有不爱财的。到时大不了花个万八千的,不怕李毓昌这穷书生出身的委员不动心……”他又坦然了。正当王伸汉心绪不宁的时候,李毓昌到了县衙,王伸汉赶忙出来迎接,只见这察赈委员衣衫上满是泥点子,脸色憔悴,简直像个灾区的饥民。他真怀疑这不是新科进士,而是冒充察赈委员的寒素之才。当他接过李毓昌由总督铁保亲署的介绍公文时,才不得不承认面前的这位清秀人就是他要与之周旋的对手。
两人坐下后,寒喧几句。那王伸汉嘴如蜜罐儿,流出一串串的甜话儿:“李委员年轻有为,才华横溢,深入灾区查访,不惜喝露餐风,‘克已以济民,力行而不悔’,实在可敬、可敬,过本县远矣。将来必将执掌方面,为国家重臣。”李毓昌皱皱眉头。王伸汉知趣地一转话題:“李委员査访辛劳,休息几天,伸汉早己备好馆驿,请委员安竭吧。”
“不劳王县合多费心。”李毓昌说:“上峰派我到山阳査赈,催办甚急。临行时,总督大人当面交代,让我急速进行。现在,就请王县令将全部赈灾账目备齐,立即送去馆驿。”
“嘿,这家伙好不识抬举。”王伸汉心里骂,脸上却是一幅甜美的笑容:“有,有,请委员放心,本县业已调齐,请委员审核。”他这个贪官总以贪官的心情去揣度李毓昌:“嘿,他是明察私访,又是火急调账,肯定是装模作样,想敲我大价钱……不过,好说好商量,你的胃口也不能太大,应互相有赚头。你想把我辛辛苦苦剋扣的钱都拿走,我姓王的未必听你摆布。你要查账,查好了。反正那账目虽是伪造的,但做得滴水不漏,怕查个甚?查不出问題,你就别想我王伸汉会让你平白地敲诈了去。”王伸汉喊来家人包祥,吩咐他去取账本。李毓昌走后,他吩咐包祥:“你要想法拉拢李委员身边的人,密切注意他的动向,随时向我报告。”
“我晓得。”包祥连忙答应,马上出衙活动,当天,他在驿馆里呆了一天,晚上就在相好的驿卒床上睡了。夜里,他装着拉肚子起来几次,次次都见李毓昌窗上亮着灯光。第二天清早,他向王伸汉汇报了,王伸汉冷冷地笑道:“查吧,熬一个通宵,熬十个宵,直熬得你李毓昌皮肤贴在骨头上,也只白熬。”
他正得意,忽报李毓昌的家人李祥到了,王伸汉亲自出来询问,李祥板着面孔,说:“我奉李委员之命,调取灾区各乡的戶口清册。”
“户口清册?”王伸汉不觉一愣,心里叫糟。因为户口清册是灾前就作好的,登记的是全县的实际人数,没有半点假,如果李毓昌统计出灾区各乡的实际人数,除以各乡实发灾银总数,那么,剋扣灾银的实据便出来了。他稳了稳神,说:“请李管家回禀委员,本县立即派人去灾区调集戶口清册,一两日内即送往馆驿。”李祥早就想捞点银两,他知道,从脏官口袋里挖银子,就像从他们身上挖肉,不是好容易的事。他琢磨着只有先硬后软,才能震摄脏官,然后才能挤出银子。于是,他仰面朝天,说:“王大人,各乡有戶口清册,难道县里沒有保存一份?就请用县里的那份吧,何须到灾区各乡去临时调集呢?我家老爷说了,让我就取县里的那份清册,即时拿回去查检,我家老爷还说,怕王大人谨慎,不给小人带回去,那么,他马上自己来扛取。”李祥这几句说得在理,尤其是李委员自己扛取一句,便叫王伸汉心惊。王伸汉怕李毓昌真的亲自来索要,那等于是暴露自己确有问題,引起他的疑心,他骂暗李祥狐假虎威,又不得不陪着笑脸,说:“李管家真会说笑话,本县怎么不信任你呢?俗话说:宰相管家一品官哩。更何敢劳动委员亲自来扛取呢?李管家请坐稍候,我立即让县里成办清点戶口清册,烦李管家费力拿去。”说完,他吩咐家人包祥去通知此事,并大声地说:“快点办,免得李委员在馆驿中着急。”
一会,清册交割清楚了。李祥押送戶口清册去馆驿时,王伸汉说;“李管家跟李委员到鄙县察赈,吃沒吃好,睡沒好睡,委实辛苦。本县想送李管家一点烟茶钱,你们正在察赈,我不好给,你们也不好受,本县倒沒什么,主要怕有碍李委员的清誉。我只好免了。等察赈完毕,再作道理吧。”王伸汉这话很滑,表面上是说不给,冠冕堂皇。骨子里又是说给,话既圆滑,谁也抓不着把柄。包祥也是个“人精”,他一听王伸汉的话,便知道这是试探李祥的为人。他连忙点头道:“是呀、是呀。钱是万万送不得的。这种时候,哪怕送一文钱,传扬出去,就会变成一千”。“不过,李管家辛苦,也不能不记挂着,那样吧,山阳县十字横街尽是地方风味的小吃,如李管家方便,就请明天中午到那儿去吧,我包祥陪你转转。”包祥连忙拉拢。
“多谢!”李祥说:“我太忙,也不知老爷有什么吩咐,实难如约。”
“沒关系,反正我每天中午去那儿买点东西,”包祥说:“李管家沒时间就不去,如有时间,那街不大,去时也容易碰着”包祥这么说是留个活扣,示意他每天将去十字横街等候李祥。
李祥拿走戶口清册后,李毓昌便一头扎进办公室里,每天干到深夜才去歇息。这位李委员并不是书呆子,他除了吟诗作赋外,颇懂得数学,尤其是打得一手好珠算,三指抖动,算盘珠进进退退,劈啪连声,像美妙的乐曲一般好听。一般的账房先生还不是他的对手。他心思细膩,办事认真,效率又高,很快发现了问題:全县十八万人,朝廷拨下的赈灾银两九万两,平均每人五分银子。由于正常和不正常死亡以及外迁逃荒而去的,灾后实际人数仅在册人数的三分之二,即十二万人。那么,每人平均能得银子七分五厘。而山阳县不仅谎报了人数八万多,而且每个灾民仅发二分银子。十万灾民花去二万四千余两,还有六万余两银子落进了王伸汉等人的腰包。
李毓昌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幅灾区的景象:朱桥乡一家王姓农民八口人淹死七口。只剩一个十四的女孩坐在禾桶里拣了条命,她无依无靠,饥饿难忍,谁给她一口吃的就同谁睡一夜。板闸一戶人家,房倒屋塌,只有一个瘦弱的老妪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她坐在山坡上呼天喊地哭亲人,哭瞎了眼睛……还有平桥乡的一个高阜上,聚集着一百多无家可归的灾民,每天靠官府救济,官府先是派船送去干饼,随后每天只送一次粥,再后那粥里的米粒也难寻见,全是能照见人影的混浊的米汤……万千灾民嗷嗷待哺,朝廷下发的赈银却都入了官吏私囊。县府差役对饥饿的灾民说:“朝廷沒拨给赈银,叫我们到哪儿给你们弄吃的、穿的?”有的灾民信以为真,怨谤朝廷。李毓昌想着:“孟子曰:‘不仁者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此之谓乎?”他又想到张灯结彩的县城,想到王伸汉鲜衣美食,大前天还娶了第四房姨太太,筵席开三天。他不觉随口吟出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名句:“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他越想浑身越热,绕室而吟:“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他越吟越激动,走到书案前,展纸挥毫,笔走龙蛇,给总督铁保拟了一份呈文,如实地汇报了他察赈的初步情况。并将灾民惨状与王伸汉的娶妾排场作了对比的叙述,情词激烈,慷慨悲愤。写完呈文,他意犹未尽,又赋诗一首《悯灾民》:“圣徒不利己,忧济在苍生…”李毓昌诗成掷笔,猛然抬头,只见窗上透出青光,他自己倒吃了一惊:“怎么?天亮了?”他想小憩一会,躺在床上,仍然睡不着,眼前闪着灾区的女孩、老妪、高阜上的灾民,王伸汉娶妾的筵席。忽然,他想到族叔李太清,“他老家单身回山东,草桥茅店,暮雨晨风,路上平安么?”
通宵未眠的岂止李毓昌,还有王伸汉。自从李毓昌调走戶口清册后,他就感到情况不妙,包祥回来汇报,只说李毓昌终日在房里査册,半夜都听见劈啪的算盘声,別无其它消息。包祥每日中午都去十字横街,也不见李祥的影子,自然无从探听李毓昌的动向。王伸汉感到自己似乎落入一个陷坑,身边连任何可以抓捞的东西也沒有,真如热锅上蚂蚁,惶惶不安。一天,他六神无主,只好亲自出马到驿馆中去拜会李毓昌,说:“李大人,听说你天天工作到深夜,可要注意身体啊!”李毓昌淡淡地说:“谢谢你的关心。”王伸汉几次想询问查账情况,但又感到太露形迹,始终沒敢提及,他见李毓昌态度不冷不热,说话谨慎小心,实在无缝可钻,一时也找不到话题。互相沉默,一会,李毓昌端茶送客,王伸汉只好怏怏地告辞而归。他心烦躁地回到后衙,新娶的四姨太本是山阳县的一个娼女,她撒娇撒痴地往他腿上坐,以为王伸汉会象往常似的接住她又亲又摸,心肝宝贝地不离嘴,谁知她刚要坐下去,王伸汉用手一推,说:“一边呆去。”四姨太沒有防备,一个屁墩坐在地上,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王伸汉不但沒去哄劝,反而一拍桌子,吼道:“哭什么?你是想把我嚎死了,再去嫁汉子?我宰了你这臭婊子。”四姨太吓得止了哭声,瞪着两只鱼泡眼惊惶地四顾。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怎么了?”正在这时,包祥一挑门帘撞了进来。王伸汉看见包祥这个非常的举动,已知有异。一挥手冲四姨太说:“你先出去。”屋里无人后,王伸汉站起来,说:“有什么事?”
“我同李祥搭上了。”包祥气喘吁吁。
“老天爷保佑。”王伸汉以手加额,不由一阵轻松:“带来什么消息?”
“李統昌察赈上报的呈文大意。”
“在哪儿?”
“在他手上。”
“为什么沒拿来?”
“他要价太高”。包祥告诉王伸汉,他今天中午守候在十字横街茶馆里,看见李祥去了,东张西望,似在找人。他连忙迎上去同他招呼,李祥也热情地同他称兄道弟。两人进了茶坊,找个僻静处坐下,沒待包祥开口,李祥先说话了。他说:“包兄,这次水灾,王县令可发大财啦。”
“嘿嘿,咱们兄弟不说假话,哪次赈银下来,当官的不克扣一点点呢。”
“一点点?”李祥说:“如果哪只是一点点,你们老爷大概是百万富翁了吧。”
“李兄,这玩笑可开不得啊。”包祥装样地笑笑,说:“这是掉脑袋的事啊”。
“我也知道。”李祥却不慌不忙,“侵占赈银,数额又大,按大清律例,是要处极刑的哩。我沒说错吧?”
“沒。”
“我们老爷连呈文也写了……”李祥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说:“王县令这次恐怕有点险吧。”
包祥去拿呈文,李祥就闪开了。他是个衙门服役多年的老油条,他不懂得其中的奥妙?自从那天他奉令去取戶口清册,看到王伸汉的慌乱神色,便断定其中有问題,王伸汉那送银不敢的话的言外之旨;包祥约会见面的良苦用心,他都心领神会。但是,却不外露,表面上还装出十分冷淡,木纳的样子,等待王伸汉上勾。同时,他也知道,手里沒有真货色,那是卖不出大价钱的。他曾悄悄溜到十字横街,看见包祥果然在茶馆等待,便沒进去,他知道,包祥不见到他是不会轻易离去的。可是,自己要拿到真货色也不容易。因为,李毓昌唯恐家人仆役打着自己的旗号出外敲诈勒索,那次经李太清点醒:有的清官自己一尘不染,但家人仆役借他的名义外出横行,结果反损清誉。
他于是对李祥等人约法三章:一是到山阳县后,不准随便出门,出门须禀报,得到同意后方可;二是不得同山阳县仆役接触;三是不得收受任何人的馈赠。违背三条,一经查出,必将严惩不怠。这几天,他心想着从包祥处捞钱,两眼盯住李毓昌的行动。他见李毓昌起草呈文,心知机会来了,待李毓昌吃饭时,他溜进办公室,看到呈文的草稿,赶紧翻阅一遍,记住其大节,回到自己屋里默写出来,他掂掂这纸张,心想:“王伸汉,我不怕你不出高价了”。他瞅个机会,跑到十字横街,果然见包祥仍在等候,便同他联系,说出“事态严重”的暗话,以此震住包祥,包祥看见李祥手里的纸片,急于想得到。他也是在衙中混油了的人,深知其中奥妙,故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李管家,你直说吧,要多少?”
“你说值多少呢?”
“说不准。”
“我告诉你吧,一个知县的命值多少银子?”
“一百两?
李祥嘴角往上一翘,笑道:“我李祥的命也不止这个数目哩。”
银数从二百、三百、直涨到五百两,李祥说:“包管家,你是个明白人,我们不枉相交一场,五百就五百吧。”他拿出呈文默抄,抚弄一番,说:“不过,亲兄弟,明算帐。你我在衙门都混过多年,还是先小人,后君子吧。”
“你的意思?”
李祥不做声,只摊开右掌,包祥知道李详是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于是站起来,说:“兄弟稍等,我去去就来。”包祥离了茶馆,一气跑进县衙,一直撞到四姨太的房间。当包祥把他同李祥交易的情况汇报完毕,王伸汉听说李毓昌已草拟了上报呈文,心里就发毛,他认为察赈委员没抓到把柄,是不会这么做的,他直冒冷汗:乖乖,这是杀头之祸啊!包祥站立一旁,说:“大人,先别慌。李毓昌未必把呈文送上去了。”
“为什么?”
“我琢磨着,李委员查出贪污赈银这是事实”。包祥说:“李祥拿出抄件找来,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李祥自己想捞钱,才走这一着。一种可能是他们主仆串通一气,要捞些钱。故此,李毓昌让李祥来找我联系。如果是第一种,那就麻烦。如果是第二种,那就有救。俗话说,千里为官只为财,我就不信这位李大老爷真的同钱过不去。如果真是这样,也只是有惊无险,不过是多费几两银子的事情。”
“但愿是第二种”。王伸汉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
“不管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包祥说道:“首先要把呈文弄到手,倒看李毓昌查出了什么,才好行动。”
王伸汉点点头,他立即拿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包祥飞也似的跑到十字横街,真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送出银票,拿回呈文抄录,包祥草草看了一眼,倒抽一口气:“乖乖,这么厉害!”两人约定第二天中午再见,便匆匆而别。王伸汉看完包群拿回的呈文抄录,也浑身瘫软,吓得脸无人色。
李祥回到驿馆,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顾祥、马连升见李祥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不免起疑。顾祥说:“李大哥,碰见什么好事了?”马连升说:“有福同享啊。”李祥遮掩不过,说:“哪能呢?我不是吃独食的人。刚才我去十字横街买点治泻的小药,碰到包祥,他说王县令关心我们,见我们辛辛苦苦,想送点辛苦钱,又怕落个拉拢的罪名,不送吧,心里不落忍。我听了又感激!又高兴。只是不好怎么办。”
“给就要呗,啥怎么办。”顾祥满口唾沫。
马连升说:“这事瞒上不瞒下,只要李大老爷不知道就行。”
他们正说着话,不妨李毓昌上厕所,打从仆役门前过去,听了马连升的一个话尾,不禁警觉起来。他踱了进来,说:“你们谈什么啦?”三人齐声答道:“沒什么。”
“什么事要瞒我啊?”李毓昌紧盯三个仆役。
李祥较为机变,说:“大人的耳朵真尖。最近,我们嘴里淡得慌,想偷偷出去吃一顿,又怕你训斥。不过,大家也是闲扯,哪里敢呢!”
“你们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李毓昌语气平和了,说:“你们去过灾区,那灾民过的是什么日子,每天连顿饱饭也吃不上,你们一日三餐,吃得饱饱的,还不满足,要上馆子。别说去,想想也有愧啊!”他踱出门外,突然想起什么,转回身问道:“我规定的那三条,你们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李祥连声答应,说:“一不私自外出,二不接触山阳县公门里的人,三不收馈赠。”
“记得就好。”李昌说:“你们执行得好,察赈回去,我就奖励你们吃一顿,若是违反了,我可铁面无情。”
李毓昌走后,李群三人对视一番,一个个吐出了舌头。
这时,驿馆小役进来说:“李管家,山阳县王知县来拜访李大老爷。”李祥还未出门,王伸汉已进了驿馆大门。他连忙上前招呼:“王大人请坐,我马上去通知我家老爷。”
李毓昌听说王伸汉到了,料想是为侵冒赈钱一事来的。“我刚写出呈文的草稿,他就到了,好巧啊!”这个怀疑在他头脑里一闪而过,只见王伸汉已到了厅前,也顾不得深思,只好按官场礼节款待。王伸汉是横下心来的,也不顾脸面,说:“李大人,我想同你商量点小事。”他朝左右一看,底下的话就咽住了。李毓昌知道他是见家人李祥等人在旁边惹眼,便挥挥手,说:“你们下去吧!”
李样等人退下,王伸汉开门见山地问:“李大人,察赈已近尾声了吧?”
李毓昌说:“王大人,有何见教?”
“谈不上,谈不上。”王伸汉说:“王某这次来访,是有求于李大人的。”
“不敢。”
“历大*河水患,朝廷拔下来的赈银,各级官员都是留一些,以应不时之需。当然,官员个人也不能沒好处。这是历年的惯例,人人都知道的。严格说来,这自然是不合法的。此例长久流传,不合法的惯例倒通行全国了。这次山阳水灾,王某也循例留下了一些。李大人年轻有为,精于数字,査帐过程中,不难发现问題。这事李大人高高手,我就过去了。李大人紧紧手,我王某丢官事小,恐怕还会落个坐牢的下场。李大人慈悲心肠,为王某遮掩,王某绝不忘大恩大德,一定从剋扣的赈银中分一份给李大人。”
“多少?”李毓昌又气又恨,为了套取实据,故意这么问道。
王伸汉见李毓昌问数目,自付道:“果然,沒有不吃鱼的猫。看来李祥呈文抄录是李毓昌授意的。只要肯收钱,事情就好办了。”王伸汉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说:“李大人,这是二千两银票。”
“二千?”李毓昌哈哈笑道:“王大人,不是便宜了么?”
“好,一万!”王伸汉咬咬牙。
“一万银子就能卖掉国法?”李毓昌义正词严,“我们为民父母官,就要如父母对孩子一样地对待百姓,百姓安乐了,国家就太平,国家太平,圣朝就能长治久安。爱民即忠君,忠君就要爱民。王大人,这个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古诗云:‘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酷吏贪官吞的是钱财,也是吞吃国家的根本,圣朝的基业。再说,一万两银子就想把我买了,我岂不也太不值钱了么?王大人是不是太小看人人了?”李毓昌一番训斥,直说得王伸汉脸如死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错会了李毓昌的意思,然而,王伸汉到底是王伸汉,霎时间,他清醒过来,朝着李毓昌冷冷一笑,说:“李大人为官清正,本人十分佩服,你认真查帐,也很有胆量。不过,我知道你是今年春围的进士,吏部派到江宁听用,到山阳察赈是你第一次受委用。官场上有些奥妙,你未必都懂吧。我告诉你,剋扣赈银并不是我王某的发明,这是历年的惯例,只要挨着边的官员,人人都有一份。山阳县的赈银,府里、省里的各个衙门都分了例份,你执意上报,我王伸汉自然沒法阻止,府里、省里的官员,未必就会让你揭发出来。你李大人的胳膊再粗,就会拧过大腿么?我不为自己担心,倒为李大人的前程耽心哩”。
李毓昌听出王伸汉在威胁自己,他说:“李某不敏,不懂王大人的那番道理。只知严惩脏官,为民夺利,为国固基。”
两人不欢而散。
李毓昌出身下层,家境贫寒,从小就厌恶贪官酷吏,发蒙识字后,儒家思想已化为他的灵*,一脑子的忠君报国观念。十载寒窗,熬出个进士及第,壮志满怀,古代忠臣贤相成为他生活的楷模,他力求有所作为,忠君报国,耀祖光宗,留名青史,谁知刚人仕途,初次受任,王伸汉便来贿赂、威胁,他不但沒动心,而且觉得受了污辱。他一腔怒气,回到屋里,便给总督铁保写起揭帖来:“山阳知县冒赈以利动毓昌,毓昌不敢受……”他打好草稿,猛然抬头,只见庭院里的一棵椿树东搖西晃,沙沙有声,天又刮风了,椿树上边的天空阴沉沉的,似乎又要下雨,他想到灾区的饥民,再受风雨如何经受得了呢?呼!一股大风从窗口扑进来,将他刚写好的揭帖吹落地面,他弯腰拾起来,放回桌上,刚撒手,又被吹落了。这次拾起来后,他把揭帖折了折,夹入一本书里,免得再吹落。他夹揭帖时,书上两句话跳入他的眼帘:“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他看诗的标题,是《拟挽歌辞三首》。
他拿的是陶渊明集。他再往书里一看,又两句跳入眼帘“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李毓昌有点发愕了:“怎么今天总同死字相联呢?难道自己会有性命之忧么?”他想到族叔李太清,妻子林氏。一个老迈,一个娇弱,他俩为自己吃了不少苦啊!及第后,他原拟只要得到委任,便把族叔、妻子接到官衙居住,一让他俩享几天福,二来自己也不孤单。可是,官衙在何处?他到江宁听用。住的是租来的三间平房,如今当个察赈委员,是个临时的差使。据王伸汉说,赈银上上下下都剋扣了。自己认真查实,就会与一大批官员结怨……这个念头一闪,一股愧意涌上心头。“当日,铁保任命我为察赈委员时,就说过察赈会受到贪官的合力抵抗,可能影响前程、性命,我当时还引用曹操的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这两句诗回答,怎么受了王伸汉的威胁,自己竟产生了害怕的情绪呢?这不是临事而惧的懦弱行为么?”他反省自己后,放声高吟:“莲池旧是无波水,莫逐狂风起浪心。”他颂着诗句,心绪慢慢平和了。
李毓昌心绪平和。王伸汉更加躁急。他回到县衙,把包祥叫到房里,悄悄地把行贿不成的情况告诉他的这个心腹仆役,然后问道:“你看下步怎么办?”
包祥急切里哪能想出什么好主意,两人沉默了一会,王伸汉便把在回衙路上想的办法端出来了:“现在有一条路,就是利用李祥。从李毓昌的态度看,李祥送呈文摘抄是瞒着李毓昌干的,并非主仆合谋。我两次去驿馆拜会李毓昌,知他驭下极严,李祥还敢这样干,说明此人胆子很大,而且极想捞钱,这就有路可走了”。
“李祥一个仆役,送消息还行,别的怕干不了吧。”
“不然。”王伸汉搖搖头,说:“李毓昌所持的是手头有査帐清册,我们所怕的也是那些该死的册笈。我们分两步行动。一步是马上找李祥,多出些银子,让他把李毓昌拿去的赈簿册笈销毁了。一步是派人去灾区各乡,借保护册笈为名把那些册笈也毁了。这样,李毓昌的呈文就是一张废纸,上峰不会不看帐目淸册就信呈文的。即使上峰追查,我还可以强辨,反正李毓昌沒有凭证,那就等于诬陷。而且册笈是他拿去的,丢了还得他负责。这样,他不但告不倒我,而且还可能丢了他自己的前程。”
包祥一听,拍手说道:“妙,妙。这叫釜底抽薪。”“不过,这不算尽善尽美。”王伸汉说:“因为这是一场混战,辯论结果,闹个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也影响官声、最理想是销毁册笈后,再找李毓昌,施加压力,让他按我的意思重写呈文,那样,结局便圆满了。”
“妙!”包祥这声“妙”,倒是真心。他觉得王伸汉是棋高一筹。
“妙字慢说,现在关鍵是找到李祥。”王伸汉说:“你要着力去办。还有,李毓昌可能有警惕,你要特别慎密行事。”
“小人知道。”包祥答应着,他又悄悄溜进驿馆,恰好李祥出门给李毓昌热水,原来这李毓昌生有轻微痔疮,每次上厕所后必用清水洗涤,否则便起炎症。两人一对眼色,包祥大姆指与食指捏成圆圈,朝天一指又指指自已的胸脯,这意思是“夜晚月出,我来等你。”李群点点头,连忙端水进了李毓昌的房间。
月近中天,清光滿地,当李毓昌再次复核冒赈银数,修改呈文的时候,李祥借口肚疼,让马连升替代服侍李毓昌,他自己便悄悄溜出驿馆,包祥在附近一座民房的黑影里己等候多时了。两人见面后,包祥拿出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说:“兄弟,托你办件事。”
“盗赈济清册是吗?”李祥自己先说出来了。这使包祥暗暗吃惊:“好厉害!”他凑到李祥耳朵边说:“李兄真是大才,我沒开口,你就明白了。我是为此事而来,这一百两,算作定礼。事成之后,再送一千。”
李祥却沒接银票,反而把包祥的手推开了。
“盗不出?”包祥惊奇了。
“不是!”
“不敢盗?”
“不是。”
“嫌报酬低?
“不是。”
包祥连猜三种,李祥都一一否认了。包祥有些莫名其妙:“那为什么?”
“帐目清册可以盗出来,这事关系不小,你去禀报王老爷,能否依弟两个条件。他依,我盗,他不依,各自撒手走开,谁也不牵扯谁。”
“你说吧,我能全权代表王老爷。”
“好。第一,这盗册是大事,我一个人的力量太单薄,必须让顾祥,马连升一起干,才能有把握。”
“是这么回事。”包祥又拿出两张一百两银票,说:“请转托顾、马二位,只要肯干,也是每人一百两定礼。”
“痛快!”
“向来办事痛快。”包祥说:“事成之后,我家老爷愿再奉送三位三千两银子。再多一点也可以,李兄聪明能干,转眼就发财了。”
“第二件,这倒不难。”李祥说:“李大老爷丢了册笈,关系不小。册笈在他屋里,进出沒別人,肯定怀疑是我们偷走的,那时,我们自然不能跟他了。求王老爷预先给我们安置工作,有个饭碗。”
“这更容易。”包祥又答应了,说:“就这么定了,李兄何时让我拿到帐目清册?”
“快则一夜,多则三天。”李祥说:“请包兄在十字横街等候。”
包祥暗自欢喜,从两次打交道中,他己看出李祥是把好手,聪明、胆大、手段高明。他答应去办,沒有不成功的。他兴冲冲地回衙复命。
李祥待顾祥、马连升回到房里,便拿出两张银票在他两眼前晃晃,说:“你们想不想发财?”
顾祥说:“你真会开玩笑,钱是好东西,谁不想呢?”
马连升说:“我不怕钱咬手。”
李祥把包祥的来意说了一番,讲明只要敢盗帐目清册预付每人定金一百两,事成再送每人一千两。还帮助安排好差事。两人一听,十分喜欢,决定当晚立即动手。三个人,六只眼睛紧紧地盯住李毓昌的窗户。
窗上一直亮着灯光。这座驿馆坐北朝南,是座两进的庭院。前院大门两侧是报事房,兼作驿馆看守的起居室。中间是细石铺成的甬道,东西两侧各有三间房屋,是驿卒休息的地方。后院的正北有房三间,李毓昌就住在这里,正中一间为会客室,西头一间是办公的用房,东头一间是卧室。东西厢房也各是三间,李祥独占一间,顾祥、马连升共住一间。现在,夜己深了,李毓昌仍在复核呈文中的数字。自从王伸汉来后,他想再把查察情况审查一遍,这不是怯于王伸汉的威胁,而是要做到数据准确。王伸汉侵吞赈银是铁定的,数额又大,自然难逃法网。可是,数字不确,也会冤枉人家,叫他心里不服。沒有误差了,他又着手修改呈文,那天心中气憤,笔下不停,有些言词过于激切,应予斟酌修改。反反复复,直到月影东墙,虫鸣窗下,他感到实在疲乏了,才回房休息,他劳过度,身子贴着床,便进入梦乡。
李毓昌刚睡一会,李祥、顾祥、马连升三人便悄悄溜出了西厢房。李祥蹲在李毓昌卧室的窗下学了几声猫叫,并故意弄翻一只花盆,侧耳细听时,李毓昌并无动静。他知道他睡熟了,就去推正屋的门,但门己上栓。他们三个再溜到存帐目清册的西屋窗下。这次行动他们是早作了准备的。李祥指使马连升在收拾屋子时,窗扇上不上插销,这样从外面便能推开。借口清扫窗上的灰尘,给窗扇轴上泼了油,开起来便无声响了。果然,李祥一伸手,两张窗户便打开了。顾祥蹲在地上,李祥光脚踩在他肩上,两手攀住窗框,顾祥把身子朝上一抬,李祥便轻巧地爬进屋去。他知道,存放帐薄的红漆大柜在北墙根,柜门上有把大铜锁,马连升事先做了手脚,只把锁虚挂在柜上,沒有扣紧。屋里太黑了,他又心慌,那么大的柜子,他竟两次都沒摸着。这时,窗上轻轻响了两声,李祥立刻觉得气都出不来了,心在胸腔里猛跳。那两声窗响是在外面放哨的顾祥发出的暗号,示意有人。李祥蹲在地上,吓得阵阵发抖。一会,窗上又响了一声,示意警报解除。李祥长长地松了口气,额上尽是冷汗。他再往前摸,摸到柜子,右手顺柜门朝上摸,摸到铜锁,他拿住锁身轻轻一拧,原想拧转锁梁,再取下铜锁,谁知竟然沒有拧动,他手上运劲,再次拧锁时,还沒拧动。他心凉了,他明白了,李毓昌怕帐目有失,临睡前检查过大柜,见铜锁沒扣,便亲自把它锁死了。他无可奈何地爬出屋子,马连升、顾祥上去把他接到地上,恰好一个更夫从屋里出来,他们三人连忙闪到墙角,顺墙根,悄悄溜回屋子。三个脑袋凑到一起,顾祥问:“怎么了?”
“柜子锁死了。”
马连升声说:“我沒锁啊!”
“恐怕是老爷自己锁的。”李祥说:“沒什么。明晚再干。连升,你明早拿块肥皂,悄悄按个钥匙模,明天让包祥去配把钥匙。明晚再干,便有把握了。”
李祥他们折腾了一夜,王伸汉也焦燥了一夜。他在估计,李祥盜册得手,必会连夜来,眼睁睁地等到天大亮却无消息。他一会怀疑李祥故意藏住册笈不交,等待敲个大价钱。一会又担心李祥等出了事,被李毓昌关闭起来了,他一会怨包祥不会办事,一会又恨李毓昌太刁滑。他就沒怨自己。直到半响午,马祥汗流满地回来了,王伸汉劈头就问“怎么了?”
“恐怕沒得手。”
“你沒见李祥?”
“沒有。”
“什么也沒有。”王伸汉双眼一瞪,“你回来干什么?”
“怕老爷操心。”
“你这么空手回来,我就不操心了?”王伸汉觉得情况不明,训也无益,他哭丧着脸,说:“你怎么越来越不会办事了呢?这册笈关系我的身家性命,也关系你的身家性命。哪件事不是通过你的手办的,我出了事,你能逃脱?李祥可能得手了,也可能沒得手。如果沒得手,他们也会着急。如果得手了,李祥可能把册笈起来,等候敲个大价钱,如果这样,他要什么条件先给什么条件。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烧。李祥如果过于刁猾,以后还可找他算帐。他吃进去多少,本县能让他吐出多少。”说完,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难听的话。一会,他见包祥还站在身边,挥挥手,说:“呆什么,快去打探吧。”
包祥躬身而退。他刚到驿馆,一个小役冲他搖搖手,又指指里面,悄悄说:“里面不知出了什么事,李老爷正训他的仆役哩。”
包祥听了,身上发凉,两条腿都发抖了,他不知道李祥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供出自己和王伸汉了,因此越想越怕。手脚冰凉。
李祥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李毓昌第二天一早起来,便把李祥、马连升、顾祥三人叫过去,指着散开的窗子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声只把三个仆役吓得半死。原来,昨晚李祥刚爬出窗子,前院更夫正巧出门,三人吓得赶紧溜回屋里,竞忘了关窗。三个人里,就数李祥胆大,这时,他稳稳神,冲马连升说:“连升,你怎么忘了关窗?你知不知道这柜里的账目淸册一旦有失,山阳县冒赈的证据就沒有了,能搬倒贪官么?而且,山阳县也知道我们老爷查出了问題,正千方百计地来捣*哩。你一马虎,晚上他们钻进去了,偷走账目,我们老爷也担不是哩!”
李毓昌瞅李祥一眼,李祥连忙住了嘴。李毓昌又说:“马连升,你昨晚为什么不把柜上锁锁死,只是虛挂在上面,是何道理呢?”
李祥走到柜前,拨拨锁,假装检查。
“我临睡前锁的。”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马连升连忙磕头,说:“都怪我马虎,都怪我马虎。”
“连升,你看现在是啥时候,”李祥又插嘴,“这么马虎,会出大事的。”
“李祥,你真认为就是马连升一个人的事?”李毓昌紧紧盯住李祥的眼睛;李祥暗暗心惊:“啊,是不是他发现了我们昨晚的行动?”他这么一想,脸色刷的惨白。顾祥、马连升更是浑身发抖。他们的表情引起李毓昌的疑惑。这疑惑一闪就过去了,他想:“我平日驭下过严,是不是把他们吓坏了?今后对他们,严归严,要多说服,不能只是诉斥。”李毓昌语气略放和缓,说:“李祥,你不能尽是责怪他,你是头儿,你也有责任,你为什么不多叮嘱呢!”
李毓昌这么一说,三个人心里的石头都下了地。三人连连检讨。李毓昌待三人检讨后,更提了个叫三人心胆皆裂的问题,说:“昨晚这屋里来了贼。。”
“贼?”三人又是一惊。
“昨晚我睡梦里听见猫叫,沒有在意。”李毓昌说,今早我怕账目清册有失,起床后直奔这屋里,发现我放在桌上的一张诗稿落在地上。这窗户没关,也许是风刮的,倒不奇怪。奇怪的是我那诗稿上,竟然印了个光脚印,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昨晚这屋里来了人。”
李祥三人低头搭脑,额上冒汗。疑惑再次涌上李毓昌的心头,他说:“从今日起,大家格外小心,夜里睡觉警醒点。沒有我的传唤,你们也不要到正屋来。”他一挥手,三人遇赦似的退出去。李祥刚要出门,李毓昌叫住他,说:“你去通知驿卒,让他找人,马上给放文件的框子加锁。门上、窗上、柜子上,一律用双锁。”
李祥去通知驿卒时,进门碰见包祥坐在里面了。他装着冲驿卒传达李委员的命令,大声地说:“我家老爷说昨夜他放文件的屋子进了贼,刚才检查一通,发现沒有丢失账目清册和其它文件。我家老爷吩咐,让你马上给窗上、门上、柜子上都加双锁、由他自己监督做活的。我家老还吩咐,从今晚起加双更。听清沒有?马上去办。”说完,他看也不看包祥,转过身去,一直走向后院。
包祥一听,心领神会,知道昨晚李祥他们不但沒偷出文件,而且还引起了李毓昌的怀疑,靠他们盜册,这是万万不能的了。他溜出驿馆门,一气跑回县衙,向王伸汉作了禀报。王伸汉象被突然抽去骨头,软瘫瘫地倒进围椅里,脸色死灰,连嘴唇也沒血色了。
“老爷,老爷,”包祥也慌了,他连忙倒杯水捧过去,“你喝口水吧。天无绝人之路,再想想办法吧。”
喝了几口水,过了好一阵,王伸汉才缓过气来。一会,他一拍桌子,说:“量小非君子,无*不丈夫。反正是一死,只能死里求生了。”
“大人,你是说除了李毓昌?”
王伸汉念急忙搖手,示意包祥不要说下去。
“行么?”
王伸汉点点头。他认为自己在山阳多年,县衙上下,从书办、衙役、小卒,不少是自己的亲信,同时,李祥、顾祥、马连升三人也被自己买通了,这样,李毓昌只是孤人一个,害死他后,只要上下买通关系,严密封锁消息,那么,杀人、冒赈便都化有为无了。不杀李毓昌,单是贪污赈灾银两一项,也要处以极刑;杀害李毓昌的事被查出了,也是杀人抵命。搬着抱着一般沉。因此,他最后决定了这条杀人*计。他把包祥叫到身边,两人细细计议一番,便着手行动了。
九月十六日,这是李毓昌最闲散的一天,察赈任务己经完成,他命李祥三人收拾行装,休息半日,准备明天一早起程,回江宁复命。上午,李毓昌亲自把文件整理清楚,把带来的书笈打了捆,一切安排齐了。他见李祥他们又洗又涮,安排车子,个个跑进跑出,累得一头大汗,心不落忍,拿出二两银子,说:“你们三个人,同我忙了这么久,吃了不少苦,今天下午,你们就到城里各处去玩玩吧,这二两银子,你们拿去,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算是我对你们的犒劳吧。”
午饭后,李祥三人出去逛街,他们说说笑笑,一个说:“我们老爷好小气,三个人给二两银子。”另一个说:“嘿,想捞钱,就不能跟我们老爷这样的穷官。”他们出了驿馆只几丈地,就见包祥在拐弯的墙根边朝他们招手,三人左右一看,沒发现人,便急速赶去。李祥说:“包兄实在对不起,账目清册沒盜得出来。这不是我们兄弟不努力,只怪我们老爷太细心了。那三百两定金……”
“拿着吧。”包祥说:“帐册沒拿出来,但你们已去拿过呀。就算给各位的辛苦钱吧。”包祥朝三人看看,又说:“请三位去县衙后街的小院,我家王大人有请,他想照顾三位发财哩。”
“多谢王大人”。李祥三人同声回答。他们同包祥一起绕胡同,穿小巷,进入一个小院,王伸汉从屋里迎出来。李祥心眼活,看见这阵势,知道买卖来了,他碰碰顾祥的胳膊,拉拉马连升的手,小声说:“你们看我的,别多说。”随后他急走几步,赶到众人前边,迎着王伸汉,单腿跪,说:“李祥给王老爷请安。”顾祥、马连升也跟着远远跪下,齐声说:“小的请安。”
王伸汉赶忙扶起李祥,说:“别多礼。”他伸出右手向上一抬,“你们两位快起。”
众人进到屋里后,李祥发现,那个小院清清净净,除了他们五个,再沒有其它人。王伸汉说:“我让包祥找三位,是有事同三位商量。”
李祥说:“什么事,王大人尽管吩咐,小的一定去办。”
“好好。”王伸汉停了一会,说:“倒不只是我请三位,我是代表淮安知府王毂王大人,江苏藩台杨护杨大人,臬台胡克家胡大人,江苏巡抚汪日章汪大人。……”他列了一半官员的名字,而说到哪位官员的职衔时,声音很大,拉得很长,以便让李群三人听明白,“我是受这些大人之托,当然也包括我自己,来请三位帮个忙。”
这一串官员的名字果然有威摄力量。顾祥、马连升面面相觑,神色呆愕,他们不明白这些“大官”为什么要请他们这小役帮忙。李祥似信似疑地望着王伸汉的脸,不出一声,因为他不明白王伸汉说的是真是假。王伸汉早有准备,他对包祥说:“你把各位大人写来的信给李祥三位看看。”
一会,包祥从屋里捧出几个公文信封,果然有淮安府的、江苏按察使衙门、布*使衙门和巡抚衙门的。王伸汉随手抽出一封,伸出两指,从信袋里抽出信纸,那是巡抚衙门的。他交给李祥,说:“李管家,这是巡抚汪日章汪大人的亲笔信,你拿去看看吧。”
李祥接过信纸,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红官印,像一滩血印在纸上,果然是巡抚衙门的名衔,他忍不住看信的内容,只见上面写道:“李毓昌执意孤行,危及江苏各衙门大吏。请命李祥等人从速办理,不得有误。如李祥等有异样,就请一并处置。”话儿不明不白,他弄不清巡抚大人让自己办什么事!反正是李毓昌要倒大霉了,自己不跟着干,还有危险。他再审看官印,又不得不信。其实那巡抚衙门的大印是王伸汉自己用肥皂临时刻的。哪是真的呢!王伸汉说:“其它各衙门的信都是一样内容,不用看了吧。李管家,你的意思呢?”
李祥沒有做声,眼光落在包祥捧的信封上,王伸汉微微一笑,他亲自从包祥手里拿了一封,折也不折,交给李祥。李祥接过一看,认得是淮安府知府衙门的。信还没开折,封口上也用了知府衙门的大印,李祥撕开信封,抽出信纸,摊开一看,内容果然同巡抚衙门的一样,只是个别字句稍有不同。他有点慌乱,抬眼望着王伸汉。王伸汉缓缓地说:“这次赈银,朝廷拨给山阳县九万银子,各级衙门按例都克扣了一部分。李委员强要出头,岂止揭的是我,他揭的是知府大人、臬台大人、藩台大人、巡抚大人。我一个小小的县令,奈何他李毓昌不得,但他总抗不住各个衙门吧。孤树易折,人刚易亡。这不,有好事等着他哩。”
李祥心里明白了:李毓昌死期己到。
果然,王伸汉扫了三人一眼,说:“上峰命我们除掉李毓昌。”
顾祥、马连升像被人劈头浇了一盆凉水,浑身一抖。李祥也有些胆寒。
“三位别怕,你们只要按各个衙门要求的去做了,我可担保,三位绝不会有事。知府、藩台、巡抚各位大人都担承着哩”王伸汉停了停,说:“事成之后,你们每人各赏银一千两。”
李祥三人互相望了一会。
王伸汉逼了一句:“你们三位是不是商量一下?”说完,他同包祥都进里屋去。顾祥、马连升跑到李祥跟前,看了看知府、巡抚的信函,顾祥胆小些,不住发抖。马连升说:“李大哥,就看你拿主意了。
“只能干了。”李祥朝里屋溜一眼,放低声音,说:“王大人决意干掉李老爷,那李老爷是逃不脱的。山阳县衙门都是王大人的人,我们老爷孤身一个,怎能顶得住?弄不好,我们三个人的命也得搭上。你们说,是不是呢?”李群这么一分析,顾祥、马连升象鸡啄米似的直点头。
王伸汉出来后,他把如何谋害李毓昌的方法说了。他要借李毓昌回江宁复命的机会,设宴送行。在宴席上有意劝酒,灌醉李毓昌,然后由李祥等人在驿馆里下手,只要李毓昌酒渴叫茶,便把砒霜投入茶中。让他饮下。王伸汉说完他的杀人*计后,说:“李群你们三位,也快回驿馆里,等会我去请李毓昌赴宴,你们要想法让李毓昌赴宴。”
三人诺诺连声而退。
在李祥三人出门逛街后,李毓昌的书笈己打捆收好,不想再解行李去拿书阅读,便踱出驿馆,沒走多远,忽听吟调之声。他本来爱诗,寻声踱去,那里有一座小院,门首题“山阳书院”四字,他知道是县学了。只见一位三十余岁的读书人在吟诗:“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李毓昌听了,先是点头,后又摇头。不料他的这个反应被这先生看见了,只见他双手一拱,说:“学生有礼了。刚才我吟出拙句,你点头又摇头,必有高见,请不吝赐教”。这个人是山阳县学教谕章家骏,他通今搏古,笔走龙蛇,是山阳县第一条笔杆子,更兼是个诗迷。谁对他的诗作提个意见,他就高兴得了不得,把谁当作知音。一次,他吟出“山寒云出早,月明鸟归迟。”自己得意,学生夸好,听说落云山和尚对这两句大不以为然。章家骏竞步行百里,去落云山向老僧请教。老方丈说他在山中修炼几十年,据他所知,鸟归的时间是一定的,与月明月暗无关。他说:“古人有‘月明惊雀’的说法,下句改为‘月明鸟眠迟’就尽善尽美了”。章教谕一听有理,逊谢而归。这么个“诗呆子”,看见李毓昌对他的诗句似有微词,哪会轻易放过呢?李毓昌见章家骏是个生人,怎好开口评议?但架不住章家骏的死缠活缠,只好说:“诗言志,这两句透示出先生恬淡自守的情怀,固然可敬。但是,像山阳县这种地方,*河泛滥,百姓啼饥号寒,脏官冒赈,置民瘼于不顾,我辈食君之禄,只图恬淡自守,无乃不可乎?”
章家骏一震,面容严肃,拱拱手:“敢问尊姓大名?”
“不敢。”李毓昌还他一礼,“李毓昌”。
“哦,李委员,失敬,失敬”。章家骏为县学教谕,学生很多。县学的学生里,不少是县里官吏、富商大贾、知名乡绅的子弟,他们常把从家里听来的消息传播,所以,章家骏虽不出门,但却了解李毓昌到山阳后的许多情况。他很敬佩李毓昌的为人。他邀请李毓昌到书院里参观,李毓昌偶逢诗友,也很高兴。两人进了县学,交谈一会,声气相投,竞相见恨晚。章家骏总忘不了他的诗,说:“李委员,我那两句诗,你说该怎么改呢?”
“尽扫尘埃何惧侵,民瘼不解岂甘心。”
“哈哈,学生不敢如此改,”章家骏笑道:“如此一改,只是你的诗,不是学生的诗了。”
两人拱手而别,李毓昌回到驿馆时,王伸汉已等他多时了、李祥、顾祥、马连升也巳从“街”上回来。李毓昌看见王伸汉在驿馆坐等,不觉皱了皱眉,碍于情面、礼仪,只好耐着性子接待。王伸汉说:“李委员查赈忙碌,本不敢打扰。无奈本县各界父老缙绅见李委员终日操劳,无由识面。他们备办了一桌酒席,一是感谢李大人为山阳百姓辛劳,二是想同李大人见见面。我知道你为官清廉,未必应允。但缙绅反复缠磨,我无法推托,只好前来相请,请大人赏脸光顾。”并从怀中掏出个大红请帖递上。李毓昌还沒表态,站在一边的李祥倒接过请帖,说:“合县父老的盛情难却,王县令又亲自来请,我们老爷一向关心百姓,沒有架子,怎会不去呢?”李毓昌正不知如何对付,只见山阳县一个差役急急匆匆跑来,对王伸汉说:“大人,不好了,太太突然晕厥,请你快快回去。”这个差役实际就是包祥,王伸汉假作惊惶,连忙给李毓昌一揖:“下官家里有事,不打扰了。父老设宴,下官可能不能作陪,请大人恕罪。”说完,他步履踉跄而去。他们这预先密锣紧鼓安排的几步,弄得李毓昌措手不及。赴宴吧,他很反感;辞宴吧,似也不能。他看着桌上的大红请帖,对李祥说:“谁要你替我接请帖?”李祥低着头,装出畏惧的样子,说:“我错了。我原想大人到山阳后,终日忙碌,还未拜访过缙绅父老,现在又要回江宁复命了。父老设席相邀,老爷去一趟,既是初会,也是辞行,这样,大家面子过得去。免得大人落个傲慢的名声。”说完,他拿起大红请帖,说:“大人,你若不去,我去替你回绝了。”
李祥这么一说,李毓昌觉得有理,他说:“算了吧,下次不经我允许,不得如此。”
酒宴在县衙举行,李毓昌一到,只见满大厅是人。肥的、瘦的、老的、少的、高的、矮的,一齐起来,李毓昌对众一揖,说:“感谢各位盛情。大家请坐吧。”王伸汉情绪低沉,少言寡语,一位须发如雪的老者问道:“王大人,你今晚怎么情绪不高呀。”王伸汉说:“拙妻晕厥,还未找到病因。”老者呵呵笑道:“今晚特为李委员设宴,你尽想老婆怎么行啊!”老者一句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起来。王伸汉似乎吃了妙药,他精神突然振作起来,先给李毓昌敬酒,李毓昌出于礼仪,只好喝了。客人们也起身给李毓昌敬酒,李毓昌本无酒量,几杯下肚,脸孔红得像火,说:“本人酒量浅,大家请吧。”别人还是劝酒不止,县学教谕章家骏站起来,说:“李大人既然量窄,就不要劝了吧。”王伸汉看见李毓昌的确不会喝酒,同大家干几杯后,舌头也不利落了,设宴的目的已经达到,不妨掩饰自己一番,说:“章教谕说得对,李大人不胜酒量,我们就别劝他了。来,来,来,我同大家痛饮几杯。”他连喝几杯,装出醉了的模样,大声说:“来,谁同我干?谁同我干。”李毓昌只感眼前人影晃动,自己身子也有些把持不住,他怕在席上出洋相,站起身来,说:“各位多喝几杯,李某告辞了。”众人自然挽留,李毓昌觉得胃里翻腾厉害,不肯再饮,他稳住身子,走出了县衙门。
回到驿馆,他再也支持不住,和衣倒在床上,只感身上热的厉害。李祥便把顾祥、马连升叫到一起,说:“该动手了。他们预先准备一碗放了砒霜的凉茶。李祥走到床边,说:“大人,你喝多了,茶能解酒,喝一杯吧。”李毓昌含含糊糊地说:“好,好……”李祥叫马连升端过茶来,接着递给李毓昌,李毓昌看看手中的茶水,沒有立刻喝下去。李祥怕李毓昌生疑,对顾祥说:“你去通知驿役、更夫,让他们今晚多加小心。明天就要回江宁,今晚老爷醉了,我们也喝了酒,不要到临走的这一晚上出了事。”这几句话很中李毓昌的意,顾祥出去后,李毓昌似乎放了心,端起茶杯,连饮几口,觉得不大对味,侧脸看着李祥,问:“这是什么茶?”
“平日你喝的茶呀!”
“味儿不对。”
“嗨,不是茶味不对。”李祥说:“而是你喝了酒,嘴里不对味。”
李毓昌把茶杯递给李祥,说:“我不喝了。”他挥手让李祥出去。李祥倒害怕起来。因为怕李毓昌喝的砒霜不多,如果闹嚷起来,势必惊动驿馆的人员,那时,就彻底翻车了。他正犹疑怎么办时,只见李毓昌双手一捂肚子,脸上肌肉抽搐。李祥知道药性发作了,喊道:“马连升,上。”李毓昌吼道:“你们干什么?”李祥狞笑着:“奉王县令之托,送你上西天。”李祥、马连升扑上去,李毓昌忍痛闪开,叫道:“顾祥”。顾祥从门外进来,一把抱住李毓昌的后腰,马连升拿条布带套到李毓昌的脖子,他与李祥合力紧勒,李毓昌挣扎不脱,一会就气绝身亡。三个恶奴擦去李毓昌脸上的血迹,淸扫了现场,又把李毓昌的尸体悬掛屋梁上,推倒一张椅子,做成自缢而死的模样,便一起溜出屋。
第二天,李祥跑到县衙报案,王伸汉见事得手,装模作样地到驿馆验看一番,吩咐从人作了现场记录。这时,消息传出去,不少人涌进驿馆。王伸汉伸手到怀里摸摸子先藏好的辣椒,故意擦擦眼睛,流出几颗眼泪,他装出悲伤的样子,说:“唉,唉,李大人昨天还好好的,沒有任何迹象,怎么会自杀呢?”他当众封闭现场,吩咐衙役好生看守,说“我马上去淮安府,请府台大人前来验尸。”说完,便匆匆走了。
王伸汉赶到淮安府,府里上上下下都得他的好处,故立即通报。知府王毂同王伸汉向来狼狈为奸,听到王伸汉到了,立即请到书房相见,态度非常亲热,因为王伸汉每次到府都沒空手来过,他是知府的“财神爷”之一,落座后,王伸汉说:“大人,你让卑职寻的玉尊,我碰巧弄到了一对,你看中意不中意?”他向包祥一打手势,包祥捧上个大盒子,揭开盖,露出一尊约尺把高、晶莹透亮、熠熠生光的玉尊,王毂“啊咦”惊叫一声,说:“太好了,太好了。”他细细赏玩,玉色上乘,雕镂精巧,实为无价之宝。忽然,脸色一沉,搖搖头,长叹一声,说:“可惜,可惜。这种宝物,价值连城,哪能买得起呢?”王伸汉先见王毂搖头,不免吃惊,他以为王毂看出玉雕什么毛病了哩。听到最后一句,他放心了,连忙笑着说:“王大人,你真识货,明珠宝马,应归识者。这玉尊是从地摊上买的,价钱极低,是卑职送给你的小玩意。”王毂听说是“礼物”,高兴得滿脸红光,说“不敢当,太谢谢了。”他吩咐家人,说:“去告诉夫人,让准备一桌上等饭菜,今天,山阳王县令在这里吃午饭,我和他要痛饮几杯。”
“大人,不要客气。”王伸汉笑着说:“卑职还有事要禀报。”说完,他看看左右,王毂知道事属机密,挥挥手,让差人仆役下去,说:“什么事,你说吧。”王伸汉把李毓昌到山阳察赈的情况说了一遍,内容有真有假,极力形容李毓昌为人冷酷,借察赈之机,如何想发横财,沒达目的,如何在揭贴中把山阳县、淮安府及各有关衙门都告了,王伸汉为了挑起王毂的火气,说:“李毓昌把你当大头,建议总督重点查你哩。”他从袖筒里拿出伪造的揭帖承上去,王毂只溜了溜,便背凉手冷,他愕了一会,说:“伸汉,此事怎处。”王伸汉说:“我巳处置了。”王毂松了口气,问道“怎么处置的?”王伸汉凑到他的耳边,说:“将他杀了。”王毂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重问了一逼,王伸汉也重说了一逼,王毂又是“啊呀”一声惊叫,他怔怔地望着王伸汉的脸,心里说道:“这王伸汉也特大胆,怎敢把堂堂一位察赈委员杀了呢?”王伸汉瞅着王毂那惊诧、埋怨的眼色,说:“我这么处置,我并不只是为自己。这次赈灾银两,各衙门都做了手脚。其要认真查究起来,多少人得倒霉啊!李毓昌还向铁保建议,要以他山阳察赈为借鉴,整顿全省的吏治。如果铁保按他的建议行事,那么,倒霉的官员更多了。我杀李毓昌,其实是为大家除害哩。”
“你说的有一定道理。”王毂说:“你的做法却太鲁莽了。”
王伸汉己看透了:王毂的埋怨,井不是要为李毓昌伸冤,只是怕担责任。他说:“大人,你别耽心,一切责任都由卑职来负。何况侵吞赈银,省里各衙门也都有一份,他们也不愿张扬,损害自己。只要疏通关节,也会采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方针的,卑职今来,只求大人一事,你去山阳验尸,替卑职遮掩过去,至于省里各级衙门,也不用大人费心,一切该由卑职去打通关系。保准平安无事。”随后他递上一张银票,又是二千两,王穀点点头,说:“你快抓紧办理吧。”
淮安知府王穀受了贿赂,当即乘轿到山阳县验尸。自然少不了护卫、衙役前呼后拥,县民聚集围观。王穀在临时摆设的公案后落坐后,先由王伸汉汇报了发现李毓昌“自缢身死”的经过,后派仵作前去验看。一会,仵作禀道:“死者面色青紫,舌头吐出口外,脖上有布条勒痕,据此,可断为缢死。”驿馆里外挤了不少人,大都是来看希罕的。对于仵作的禀报,也图听听新鲜,所以,并不在意。独有王伸汉字字入心入耳。仵作这么一报,他正宽心,谁知仵作接着说道:“死者鼻口有血痕,指甲发紫,又是中*。”王伸汉只觉头晕眼花,通身凉透。他心里埋怨:“王毂,王毂,你收了银两,礼物,为何如此看验?”他以为是王毂捣*,看见事大,便想牺牲別人,保护自己。这么一想,王伸汉几乎站立不住了。这时,只听王毂喝道:“该死的东西,你平日说话就两面讨好,今天验尸,你也自相矛盾,一会儿死因是这,一会又说是那,沒个定准,好个不学无术的奴才。来人!拿去打他二十板子。”仵作吓得跪地求饶。王伸汉抢出一步,说:“王大人息怒。让他再验吧。”王毂说:“好,看王县令的面子,饶你一次。速去验来。”仵作本是个聪明之人,他也知道山阳县报的是“自缢身亡”,他再验时,倒不马虎,仔细查验,回来禀报告道:“死者面色青紫,舌头吐在唇外,脖上有勒痕,此为自缢的症状。”王毂还故意问一句“验确实了?”
“验确实了。”
王吩咐按验查结果填写了尸单。同时,又让李祥、顾祥、马连升三人写了自缢身死的证实材料。
王伸汉送走王穀,一边吩咐衙役买棺装验李毓昌,一边派人通知李毓昌家属。他知道关于李毓昌死的详文将运臬司、藩司、巡抚总督等衙门,他仍采用对付王毂的办法,先送礼,后求速批。于是,准备了一万两银子的礼物,准备送到省里去。他觉得自己上省城活动,必须有份写得滴水不漏文稿,分送各有司衙门。谁有如此“大才”呢?自然是县学教谕章家骏了。县里每次重要的上呈文件,多是章家骏的手笔。各衙门常称赞山阳县的文稿精确,简明,王伸汉因此也得到上司的称许。呈报李毓昌缢死的报告,至关重要,自然又让章家骏代笔了。王伸汉派人去教章家骏执笔起稿。谁知衙役去了一会就回了。
“文稿呢?”
“禀老爷,小的找到章教谕,请他写呈文,”衙役畏畏缩缩地说:“章教谕认为死因不明,难于下笔,他请老爷另选他人。
这可把王伸汉惹火了,他吼道:“把他叫来。”
一会,章家骏到了。王伸汉问道:“听说你不肯起稿?
“是。”
“为什么?”
“李委员来山阳察赈,心地光明,行为磊落,灾区人民有口皆碑,是个敢作敢为的清官。”章家骏侃侃而谈,”他并不是个轻生的人。昨天在街头散步,神清气旺,井吟诗曰‘尽扫尘埃何惧侵,民瘼不解岂甘心,’志高气勇,誓解民悬,哪有半点自縊轻生的迹象呢?而且,知府王大人验尸时,仵作明明说过鼻口有血,指甲青紫,又系中*而死。知府大人训斥后,仵作不提这些症状,依报填写尸单,是否草率了呢?”
王伸汉不觉心惊,黑角弯里杀出个程咬金,实在出乎意料,他强压怒火,说:“章先生,李委员死后,本县即去看验,知府又来复查,两番验看,还有差错么?你就依本县意思写了吧。”
“王大人,我为致谕,常以公正廉明教诲学生,如今怎敢在李委员死因不明的情况下,起草呈文呢?岂不有悖圣人之教吗?”
王伸汉脸一沉:“你真不写?”
“实难从命”
“好呀,你一个小小的教谕,就敢违命么?”王伸汉瞪圆双眼,“那么,两个山字叠起来,请出”。
章家骏冷冷一笑:“小人告辞”。说完,他双手背在后面,大摇大摆地走出县衙。
王伸汉无计可施,望着章家骏扬长而去的背影,直恨得咬牙切齿。无奈,只好亲自动手,写了文稿,带着礼物,起程往江宁。他经过一番活动,打通关节。待准安府的呈文上去,臬司、藩司、巡抚,总督都极快的批准了。王穀拿到批文,反倒吃了一惊:“王伸汉的神通真大,今后更要好好结交他了”。他通知山阳县急速办理李毓昌的后事。王伸汉见伪报获得批准,笑逐颜开,把他李祥、顾祥、马连升三人叫来,好言抚慰一番,大事巳成,他沒每人给一千,只给三百。同时拿出推荐信,将李祥荐给长洲通判当长随,顾祥荐给宝应县当管家,马连升要回河南老家经商,王伸汉点头答应,井额外赠他一百五十两银子。三人见王伸汉事后失言,沒给每人一千两银子。他们也无可奈何,只好离开山阳而去。
王伸汉派人到山东即墨县李家庄送信,李毓昌的妻子林氏听到噩耗,当即昏死过去,李太清也老泪纵横。正是腊月二十五,家家准备过年,一片繁忙,唯有李毓昌家里笼着无尽的悲哀。李太清收拾行装,*庆十四年正月初六启程,赶往江苏搬运李毓昌的遗体,“毓昌怎会轻生自缢呢?”李太清一路疑惑不解。侄子的父母早故,几乎是李太清一手抚养大的,他太了解毓昌的品格,志趣了,他决不相信侄儿会自杀。他一踏进山阳县界,看见*河水虽已退尽,但大水后的惨景依然。他到哪里歇息,那里的灾民就称颂李毓昌不绝。当灾民知道李太清是李毓昌的族叔时,大家更是热情迎送。这使李太清异常感动,他流泪道:“毓昌、毓昌,你的功德在人心吶!”这又更使他怀疑李毓昌的死是惨遭不测了。他悲悲戚戚地走进县城,向个倒背双手的读书人寻问去驿馆的路径。那人歪头打量李太清一番,说:“你是山东来的?”李太清点点头,他想:“他倒能识口音”。
“为李毓昌李委员而来?”
“是”。
“你是李委员什么人?”
“叔叔。”
“啊,原是李老伯,”那人给李太清一揖,“晚生有礼了。”
李太清莫名其妙;“你是?”
“原县教谕章家骏。”
“啊,是原先生。”李太清还了一揖。章家骏左右一瞧,沒见衙门里的人,便把李太清轻轻一拉,进了一家酒馆,找个僻靜角落坐下后,章家骏要了两碟菜,两杯酒,边吃边把他的见闻告诉了李太清,说:“老伯,我与李委员只一面之交。他为官清正,有口皆碑。他死的当天,我俩还在县学里谈诗,无灾无病,身体康健,可是,当晚赴县衙门的送别宴后,第二天,李委员就去世了。此事实属突然,命人疑窦丛生。第二天知府到山阳验尸,我也在场,仵作先报死因有縊死,*死两个,王知府不滿意,斥骂仵作无能,还要打板子。仵作再验时,却报是自縊死的,学生更是疑惑不解。”
李太清一听,哭出声来,章家骏劝慰道:“老伯,李委员年轻有才,突然故去,人人叹息。老伯还是节哀为好。尤其山阳是虎狼之地,李老伯整理李委员的遗物时,应格外仔细,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证据,李老伯对李委员的死因怀疑,也请只放心里,暂时不要流露出来,免得你再遭不测,那时,李委员即使是被害而死,也会无人出头控告了…”李太清听后,止住啼哭。章家骏说:“老伯放心前去,我会暗中协助的。”
“谢谢。”
章家骏给李太清指点了去县衙、驿馆的路径后,两人出了酒店,各奔东西而去。
李太清到了县衙,王伸汉十分热情地接见了他,他说:“李大人精明强干,才智过人,本县十分景仰。他的去世,我很悲痛。唉,江苏少了一位能员,国家少了一个人才。”李太清给章家骏提醒后,处处小心,不多言语,只是冷冷观察一切。王伸汉称许李毓昌,李太清想到侄儿的音容笑貌,悲从中来,老泪纵横。他说:“太淸远来,就为搬取毓昌的灵枢,烦王大人派人带我去侄儿的停灵处看看吧。”“李委员的灵柩停在荐福寺,离县衙不远,”王伸汉说:“我陪你一块去吧。”
到了荐福寺,老僧在灵前燃起香烛,李太清一见侄儿的灵柩,抚棺大哭。王伸汉又用辣椒汁摸到眼里,两眼刺激得发红,流出泪来。他要极力在李太清面前装出一副悲哀的样子。李太清痛哭不止,老僧在一边叹息,唸佛。王伸汉劝道:“老伯节哀,不要过于悲伤,影响身体。人死不能复生,你要保重自己身体啊。”
出了荐福寺,王伸汉把李太清送到驿馆歇息,还派个得力衙役服侍。晚饭后,王伸汉到驿馆探问,向李太清介绍了李毓昌死前,死时的情况,并拿出县、府、臬司、藩司、巡抚、总督的批件给李太清看,他说:“李委员为什么会寻短见,我实在疑惑不解。“他叹息一番,又说:”李委员*绕故乡,你就早点扶枢归里,择吉安葬,李委员有所依归,我们也自有所安慰了“。说完,拿出一百五十两银子,说:“山阳小县,适逢灾难,拿不出更多的东西,这点银子,就算本官送给你的一点安葬费用吧。”又指了一包东西说:“这是李委员生前遗物,请老先生收下。”李太清见了侄儿遗物,又流下泪来。王伸汉劝说几句,便告辞而去了。
李太清关了房门,仔细清点遗物,只是些衣物、书笈,李毓昌爱诗,因此遗物里有大量诗稿。李太清对侄子的遗物,一件衣,一条裤,一本书、一页诗稿,都仔细检查,直到深夜,他从诗稿里找到了一份揭贴草稿,凑到灯下一读,只见上面写道:山阳知县昌赈,以利啖毓昌,毓昌不敢受……”。实际上,李毓昌的遗物早被王伸汉检查过了,凡属揭酤、承文之类,也早被取走。这揭帖草稿因混在诗稿里,以才得保存下来,李太清赶紧收好。第二天清早,他借上街散步,走到章家骏请他歇息的小店,他刚进门,就发现章家骏已在他们昨天喝酒、谈话的僻靜角落里了。李太清拿出揭帖草稿,章家骏看了一看,让李太淸收好,他说:“老伯不宜迟。你去找王伸汉,要求今日扶灵上路,赶快回山东,到时再控告。我也不当教谕了,当赶到山东,同老伯一起商议控告之事。”两人约定时日后,便分头准备。
李太清便直到县衙,感谢王伸汉的关照,并提出今天就扶柩上路,王伸汉假意劝他休息两天,李太清不同意,王伸汉说:“好吧,我吩咐人备办李委员灵柩返乡之事,你就休息休息吧”。灵枢启程时,王伸汉亲自送出城外,甚是股殷勤。李太清出城不久,担心王伸汉在路上做手脚,便改水路而行。他于二月十九日回到即墨李家庄,章家骏已先到一日了。章家骏晚走三天,但李太清怕路上出事,时而水路,时而陆路,时而抄近,时而绕远,所以耽搁了时间,反比章家骏晚到一天。
李毓昌的灵柩回到家乡,林氏自然痛哭,亲友上门吊唁,章家骏同李太清商量后,如何寻到证据,以便上京控告。这时,林氏也疑丈夫是枉死的。她在收拾丈夫的遗物时,发现她为丈夫制作的皮袍上有些血迹,李太清找章家駿说,决定开棺自验。那天,他们请来乡约地保,邻居亲戚几十人,当众打开棺材。由于天冷,李毓昌的尸体保存完好,只见死者指甲青紫,用银针刺入喉头,银针变色,擦拭不掉,显系中*而亡。章家骏躲在屋里一天,反复推敲,字斟句酌,写出一份状词。李太清筹足盘缠,启程去京师告状。章家骏也动身回山阳县,两人途中分手,互道珍重而別。
李太清到京师后,已是阳春三月了。槐柳爆新芽,迎春开黃蕊,桃红似烟霞。三月十三日,李太清从正阳门一直往北,过长安左门往西一拐,来到都察院门口,当时都察院每逢三六九就开门放告。三月十三,正是逢三。都察院从辕门到大堂,各扇大门,全部打开。站班的校尉,持刀按剑,排班站立,李太清双手高举状词,连声喊冤,那天坐堂的是个老御史,他接过李太清的状词,看了一眼,只见告的竟是江苏大大小小好几个衙门的官员,不禁吃了一惊,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太清,见他须发皆白,心里又涌起一股同情之心。他不免再把状词从头到尾细细阅读一遍,发现状词写得精确、明畅,字字掷地有声,暗自赞赏:“真好文墨。就冲这份绝妙的状词,我也得细细盘问根由。”老御史和颜色地询问情状,李太清一一作了口头回答。老御史暗自点头,收了状词,让李太清回旅馆听候回音。
坐堂老御史把李太清的状词呈给都御史,都御史也老于文墨,直夸状词写得好,一看案情,牵涉封疆大吏,情节又十分恶劣,连忙转*机处呈皇帝御览。当时,嘉庆只想图个好名声,可是,偏偏举国上下官吏贪暴成风,老百姓怨声载道。嘉庆为此十分恼火。他一看到都察院的奏折,心想“好呀,抓住这个案件,朕要查清查实,整顿吏治。”“可是,一个平民百姓上京告状,反映情况是否属实呢?”他接着阅读李太清的原状,越看越点头,这案子交哪个部门审理呢?让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会审?不要,这三法司掌印官的品级与两江总督相同,恐怕有碍滯,让江苏省自审了更不好,这个案子下涉仆役,上涉巡抚,总督,他们敢秉公审理么?哪种办法也不行,最好是朕自己挂帅出征了。主意一定,他一连发了三道谕旨:一道是*机处的奏折上朱笔批写的:“江南官府历来积弊成风,早该查究。山阳县李毓昌暴死案疑点甚多,必有冤抑,亟须昭雪,李毓昌在县暑赴席,何以回衙后遂尔轻生?王伸汉厚赠李太清,未必不因情节支离,故借此结交讨好,希望不生疑虑。李毓昌之仆李祥诸人,俱为厮役,王伸汉何以俱代为安置。其中难免无知情、同谋、贿嘱、灭口情弊,*河水患殃及数县,灾区官吏,不思与民解忧,反而层层克扣,亦属事实。朕属降旨,派员查赈,孰料查赈委员竟遭暴卒,致使区区布衣京控督抚大员,案关职官身死不明,总应彻底根究,以期水落石出。”一道圣旨给山东巡抚吉纶,令他把李毓昌遗体运到省城验查,以弄清死因。第三道圣旨是给刑部、吏部的,让两部会同将王伸汉等人提拿进京。随后他叫一名太监,说:“你去*机处传朕口谕,该案要尽速查清,朕三日一催,五日一问,若有迟误,定当责罚。”
嘉庆这一紧锣密鼓的安排,各级官员便忙乱起来,谁也怕丢帽顶子。首先是吉纶不敢怠慢,他接旨后立即把李毓昌遗体运回洛南,抽调一批有经验的仵作集体看验。当时,李毓昌的尸体已开始腐烂,蒸骨看验,只见除胸部发*外,其它处都发黑。分析结果是中*后,人未断气,就被勒死了。故此,*未攻心,胸部发*。吉纶将勘验结果奏明。嘉庆口谕奖励。刑部负责提调人犯,却大费周折,一是王伸汉的仆人包祥闻讯潜逃了。公差追到他老家山西平遙,也扑了空。二是马连升下落不明。他参与杀害李毓昌后,四处经商,行踪不定。最后好不容易才在河北定县抓获了他。包祥抓不到,缺一要犯,差人急死了。这时,县原教谕章家骏来了,自从他不肯写呈文,被王伸汉撤了职,回乡家居。他从偏僻的乡村听到朝廷捉王伸汉的消息赶到县城时,公差已找包祥一个多月了。这是个有心人,当初,他同李太清分手后,即回山阳,暗里察访王伸汉等人的情况,他说:“包祥有个把兄弟在河南商丘东郊”公差一去,果然擒获了包祥。这时,刑部因办事不力,已受嘉庆几次申斥了。经过审讯,在人证物证面前,王伸汉包等人只好承认了谋杀李毓昌的目的,经过和手段、案情大白,各部同时将结果奏明嘉庆。
嘉庆正要处理两江总督铁保等人,这时,铁保却给朝廷上了份奏折。嘉庆一看,只见奏折上写道:“万岁严旨缉查山阳凶案,臣窃思李毓昌暴死实为可疑,恐系王伸汉为掩饰克扣赈银之罪,在酒席宴中投*,致使毓昌饮*而亡,但几个月来,逼询当时同席之人,竞无一人提出线索、臣又捕宴席之厨役人员,严加审讯,亦无结果。故席间投*之疑,可以排除,内中是否还有其它隐情,臣正留意辑查,待访得实信后再行禀报…”这篇奏折,空空洞洞。
“胡涂,胡涂。”嘉庆览奏,勃然大怒,“省中发生如此大案,一无所觉;今案情已明,还在痴人说梦。”骂后,用朱笔批道:“铁保身为封疆大吏,昏聩无能,如痴如盲,着将铁保即刻就地革职,发往乌鲁木齐效力赎罪,旨到即行,勿庸申辨。”再看江苏巡抚汪日章的奏折,除了埋怨总督不明,臬司无才外,什么内容也沒有。“好个汪日章,你难道‘明’么?有才么?”嘉庆朱笔一挥:“汪日章身为巡抚,于所属有此等巨案全无觉察,如同聋瞆,实属年老无能,难堪布*重任,着即去职,夺去俸禄,永不叙用。”
两名大吏,一日革除,各部官员,人人胆颤。
嘉庆罢除铁保、汪日章后,手不停挥,批道:李毓昌奉委查赈,“不肯捏报户口,侵冒赈银,居心实为清正。”赏加知府街。优厚安葬。皇帝这么处理后,意犹未尽,提笔写出悯忠诗:“哀哉李毓昌,东莱初释褐,京邑始观光。筮仕临江省,察灾临县庄。欲为真杰土,肯逐黷琴堂。揭帖才书就,杀机已暗藏,善缘遭苦业,恶仆逞凶鋩,不虑于刑典,惟知饱官東,造谋始一合,助继三祥,义魄沉杯茗,旅*绕屋梁,棺尸虽暂掩,袖血未能防。骨黑心终赤,诚求案定祥。孤忠天必鉴,王贼罪难偿……”并令山东巡抚吉纶采石造碑,立于墓上。
李毓昌的族叔李太清是个武生,偿赐“武举出身。”
李毓昌为国殉身,沒有子息。特旨将其族兄之子立为毓昌义子,恩赏举人功名。
山阳知县王伸汉,“承办赈务,捏词浮冒,从中侵饱,甚至将不肯扶同舞弊的委员起意*害,实属凶狡。贪顯残忍,莫此为甚。立即斩首,家产抄没入官”。因李毓昌无子时被害,王伸汉“不独害其身”、“抑且绝其祠,”便下令王伸汉的儿子“俱发往伊犁,以泄幽憤。”
准安知府王毂,知情受贿,同恶相济,“较立决。”
包祥、李祥、顾祥、马连升一律“凌迟处死。”李祥尤其恶劣,应立即押往山东,在李毓昌墓前行刑。死后“摘心致祭!以泄愤恨。”
嘉庆余怒未息,为了惩摄贪官庸臣,又将江苏藩司扬护,臬台胡克家,两江总督同知刘永升一同革职,发往河工效力。
忽然,他想起那个不肯与王伸汉同流合污的县原教谕章家骏,自忖道:“他敢于坚持正义,更兼文墨优异,降下特旨:由吏部引见,任命知县。
这一处理,如一串炸雷,炸开了弥漫天空的云雾,老百姓看见一线天空,欢呼舞蹈。这雷霆又炸得贪官污吏心胆俱裂,暂时收敛了凶焰。朝野上下,竟然出现了一片繁荣的新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