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林梅村先生对一幅据称从日本回流的手卷进行研究,判定其为明官方*靖三年至嘉靖十八年间绘制的原名为“蒙古山水地图”的明朝宫廷用地图,并在其同名专著《蒙古山水地图》一书中对该图性质、绘制年代、绘制者等做了一系列判定。本文认为,林梅村先生对该图性质的基本判断不能成立,其最主要原因在于明嘉靖前期蒙古诸部主要驻牧、活动范围在长城沿线以北而不是嘉峪关以西,明嘉靖时期人对当时蒙古各部方位皆有比较清晰认知且有密切互动往来,绝不至于将嘉峪关至天方之间遥远广大的区域当作“蒙古山水”来绘制地图。该图所示地理范围在明朝大致被统称为“西域”而非蒙古。除此之外,林梅村先生关于该图绘制时间、该图其他版本、绘制者为谢时臣等判断,也都不能成立。
关键词:《蒙古山水地图》;林梅村;蒙古;明代
年,林梅村先生出版《蒙古山水地图》一书,对据称从日本回流的一幅手卷进行研究,判定其为明官方*靖三年(年)至嘉靖十八年(年)间绘制的原名“蒙古山水地图”的宫廷用地图。图为新裱绢本彩绘,幅宽0.59米,长30.12米,无题款,所绘为从嘉峪关开始向西南方向直至天方的广大地域间山水及城池、地面名称。林梅村先生认为该图“首尾相当整齐,显然经过剪裁,重新装裱过。写有图名的部分,亦被剪裁……这幅古地图的名称,可能在佚失的卷末题款上,或者在重新装裱时裁掉的引首处或隔水处,原名不得而知。”虽然林梅村先生说到该图“原名不得而知”,但他在研究过程中判定现附该手卷上的民国书肆尚友堂为该图所加题签上的文字“蒙古山水地图”,就是该图原名,并以此作为他这部大作的书名。该书出版以后,曾有数位读者撰文回应,其中任职于甘肃嘉峪关长城博物馆的张晓东先生发表《明代蒙古山水地图探微》一文,肯定该图之发现“意义非凡”,同时指出林梅村先生关于该图绘制于明嘉靖三年到嘉靖十八年之间的判断难以成立,该图绘制时间当在弘治之后,嘉靖二十一年之前。稍后,该图在年央视春晚作为海外回归国宝郑重展示,但并未采用林梅村先生所判定的称名,而是另称“丝路山水地图”,所据不详。其后,有多位学者或文化评论人就该图出处、绘制年代、称名、绘制方式等提出与林梅村先生不同的一些看法。其中清华大学肖鹰先生就该图“国宝资质”提出的4点质疑尤其值得注重。笔者认为,林梅村先生书中对该图的多项判断值得商榷,而其中最关键的问题迄今未经指出。此即,若依林先生判断,该图为明朝官方绘制于明嘉靖三年到十八年之间的宫中所用地图,其原名即为“蒙古山水地图”。因为该图以嘉峪关为起点向西伸展,此说意味着认为,在嘉靖前期的明朝人的知识和心理意象中,蒙古各部主要驻牧、活动区域在嘉峪关以西。然而,大量明代文献显示,嘉靖前期蒙古各部大多处*峪关以东,延伸达于长城东段以北地区,而且当时明朝朝野对此十分了解,并于长城一线与蒙古长期对峙接触。因而,虽然该图究竟何图尚待进一步研究,但可以肯定其必定不是嘉靖前期明朝官方绘制并使用的“蒙古山水地图”。基于此点,进一步推究林梅村先生关于该图的其他主要判断,显然皆难成立。此问题不仅关涉对该图性质的进一步研判,关涉历史文献与遗存物品研究的方法,也关涉对明代边疆史的基本认识。因为明史学界诸先进迄今对此问题未置一词,笔者不惴浅陋,试分三点加以陈说,求教于林梅村先生及学界前辈。林梅村《蒙古山水地图》
林梅村《蒙古山水地图》所示“蒙古山水地图”
一、嘉靖前期蒙古诸部主要不在嘉峪关以西元明兴替之际,元顺帝退走漠北,蒙古势力逐渐衰微,分成互不统属的3个部分,由东向西,为兀良哈、鞑靼、瓦剌。兀良哈部处于大兴安岭东南部,蒙古史籍将其统称为乌济叶特人或山阳万户,明初归附明朝,洪武二十二年(年),明朝设泰宁、朵颜、福余3个羁縻卫,据兀良哈之地,称兀良哈。鞑靼处于三部蒙古中部,其地“东自兀良哈,西抵瓦剌”,因其“可汗”一般由忽必烈后裔担任,因此被视为蒙古上层正统。瓦剌处鞑靼以西,在元顺帝退居漠北后逐渐成为与鞑靼并驾齐驱的势力。明初抵*靖前期历大约一个半世纪间,前述三大部驻牧地皆曾有所迁移。
泰宁、朵颜、福余三卫自宣德年间开始向南迁徙,至嘉靖前期,靠近明京城以北、长城以外地带。嘉靖十年(年),兵部尚书李承勋陈奏备边五事,内中提及:
辽东、蓟州二镇,东北则海西诸夷,西则朵颜三卫,而朵颜尤近京都。往昔永平、蓟州不闻有警,自陈乾失律之后,花当之势浸骄,其巢穴布在红罗山前后,与建昌营、密云、永平为界。然此地因彼主牧,北虏亦罕能至。善抚之则为藩篱之用,不善抚之则为我门庭之寇,宜行彼处镇巡,加意防守。
又如嘉靖十二年(年)一月,巡按直隶御史闻人诠说到,“居庸以东密云诸镇,与朵颜三卫仅隔一山,密迩京师陵寝。”曾在自嘉靖十四年至嘉靖十七年任辽东巡抚的任洛说到:“自宁前抵喜峰,近宣府,曰朵颜;自锦义历广宁,至辽河,曰泰宁;自*泥洼逾沈阳、铁岭,至开原,曰福余。皆逐水草,无恒居,部落以千计,而强则朵颜为最焉。”这些言论发表时间,都在林梅村先生所说“蒙古山水地图”被官方绘制的嘉靖三年至十八年范围之内。
成吉思汗嫡系后裔在明代被称为鞑靼,其主称大汗。15世纪后期,鞑靼部击败曾靠近北京一带的瓦剌部,成为与明朝互动最多的蒙古势力。鞑靼部首领达延汗(—年)多次率*进入明北部边境,曾与正德皇帝所率明*战于应州,明朝史书称其为“小王子”。达延汗在正德年间病逝后,其三子巴尔斯博罗特为汗。巴尔斯博罗特去世后,其长子吉囊承袭济农之位,次子俺答辅佐吉囊统领鞑靼右翼三万户,与明朝接触最为频繁。明人郑晓《皇明北虏考》对之有如下记载:
西有应绍不、阿尔秃厮、满官嗔三部。应绍不部营十,曰阿速,曰哈剌嗔,曰舍奴郎,曰孛来,曰当剌儿罕,曰失保嗔,曰叭儿廒,曰荒花旦,曰奴母嗔,曰塔不乃麻。故属亦不剌,亦不剌遁西海去,遂分散无几,惟哈剌嗔一营仅全。阿尔秃厮部营七,故亦属亦不剌,今从吉囊,合为四营,曰哱合厮,曰偶甚,曰叭哈思纳,曰打郎,众可七万。满官嗔部营八,故属火筛,今从俺答,合为六营,曰多罗田土闷、畏吾儿,曰兀甚,曰叭要,曰兀鲁,曰土吉剌。三部众可四万。吉囊、俺答皆出入河套,二酋皆阿著子也,诸种中独强,时寇延、宁、宣、大。南有哈剌嗔、哈连二部。哈剌嗔部营一,酋把答罕奈,众可三万;哈连部营一,酋失剌台吉,众可二万。居宣府、大同塞外。
引文中的“三部”指后来所说右翼三万户,“营”指构成万户的部落。“应绍不”即永谢布万户,“阿尔秃厮”即鄂尔多斯万户。“满官嗔”是明人对“蒙古勒津”的称呼,蒙古勒津部是火筛统领下的一个部落集团,而土默特部本是蒙古勒津中的一个部落,随着其实力增强,“土默特”逐渐被用来称呼该部落集团,取代“蒙古勒津”而成为该部落集团的正式名称。从《皇明北虏考》来看,鄂尔多斯万户是由吉囊统领,土默特万户由俺答统领,永谢布万户仅剩的一营由把答罕奈统领。明人冯时可《俺答前志》称,“吉囊壁西方,直关中,俺答壁中,直代、云中,小王子壁东方,直辽、蓟。”据此,吉囊应在土默特万户西侧,靠近关中。《明世宗实录》中也有,“无何,虏酋吉囊等拥十余万众屯套内,窥犯延绥、花马池。”可见吉囊部在嘉靖前期至少有一部分屯驻*河河套地区,但其活动范围并非固着该处。《明世宗实录》载,嘉靖二十年(年)“去冬虏酋吉囊部落数万骑踏冰渡河,住牧贺兰山后。”《万历武功录》称:“先是,能大父吉囊逢*河冰解入套,则患在张掖、酒泉,出则患在云中、山谷。顷,虏*益盛,套不能容,分据东西庄、宁山后,并擅其地,塞上颇心畏之。”由此可知,除河套地区之外,吉囊部还出入于贺兰山以西、河西走廊以北广大地区。俺答统领的土默特万户在鄂尔多斯万户东侧。王圻《续文献通考》提到:“嘉靖间,虏吉囊驻牧河套,近延宁;俺答近大同、山西;老把都近宣府。各众十余万,时时寇边。”嘉靖二十四年(年),工科给事中何云雁奏疏提到:“谓宣府自西阳河洗马林堡以西,大同自阳和城柳沟门堡以北,绵亘百里,虏骑出入由之,实惟二镇噤喉,三关藩捍。”参酌前引《续文献通考》所云,活动于宣府、大同边外的,应是俺答统领的土默特万户。永谢布万户,起初由亦不剌统领。亦不剌曾反叛达延汗,失败后逃离河套地区。《皇明北虏考》载,正德间,“太师亦不剌弑阿尔伦,遁入河西。西海之有虏自亦不剌始也。”到嘉靖前期,该部主要活动于西至青海、东至宣府以北地区范围。总制陕西三边尚书唐龙在嘉靖十五年(年)奏报:吉囊“别遣五万骑,由野马川渡河径入西海,袭破亦不剌营,收其部落大半,惟卜儿孩所余领众脱走”。在嘉靖前期,永谢布万户仅剩一营哈剌嗔。另有佚名明人所作《译语》提及,“曰阿剌慎,曰莽观镇,兵各二三万,常在宣府边外住牧,云是分地也。牛羊多于马驼,不时为患。”引文中“阿剌慎”,当即哈剌嗔。
鞑靼部左翼三万户在达延汗之后归于卜赤汗治下。郑晓《皇明北虏考》对嘉靖前期鞑靼左翼三万户情况记述如下:
亦克罕大营五:曰好陈察罕儿,曰召阿儿,曰把郎阿儿,曰克失旦,曰卜尔报,可五万人。卜赤居中屯牧,五营环卫之。又东有冈留、罕哈、尔填三部。冈留部营三,其酋满会王;罕哈部营三,其酋猛可不郎;尔填部营一,其酋可都留。三部可六万人,居沙漠东偏,与朵颜为邻。
“亦克罕”即卜赤汗,“亦克罕大营”指的就是卜赤汗掌握的察哈尔万户。据《皇明北虏考》此段记述,察哈尔万户在蒙古沙漠偏东部分,前述朵颜三卫之西。明代史籍关*靖前期察哈尔万户驻牧地位置记载还有很多。其中魏焕《皇明九边考》卷六《三关镇·边夷考》中有如下说法:
北虏亦克罕一部常住牧此边,兵约五万,为营者五,曰好城察罕儿,曰克失旦,曰卜尔报,东营曰阿儿,西营曰把即郎阿儿,入寇无常。近年虏在套中,以三关为出入之路,直抵山西地方抢掠。
“三关”指偏头、宁武、雁门三关。由此可知,察哈尔万户活动范围,向西包括河套以北,山西边外一带。张雨《边*考》中收录一幅《三边四镇之图》,其中娘娘滩一段*河外标注称,“此一带有北虏亦克罕一部住牧,兵约五万,大营凡五,曰好陈察罕儿,曰克失旦,曰卜尔报,东营曰阿儿,西营曰把即郎阿儿,入寇无常。”此图与魏焕说法可以互证。
《三边四镇之图》(局部)
郑晓《皇明北虏考》另外提到,“北有兀良罕,营一,故小王子北部也,因隙叛去,至今相攻。”此兀良罕当指兀良哈万户,是鞑靼部分支之一,与靠近明边的朵颜三卫不同,主要活动于漠北。蒙古史籍《阿勒坦汗传》提到嘉靖十年(年)时俺答汗曾发动对该部的战争:
之后不久集结大众于白兔年,墨尔根济农、阿勒坦汗二人又征兀良罕。当其驻于布尔哈图罕山,至而将其击溃加以虏掠之时,兀良罕之图类诺延、格勒巴拉特丞相二人引兵来战。经搏战斩杀得兀良罕溃而逃散。
“布尔哈图罕山”据宝音德力根考证,指今肯特山。由此可知,在嘉靖前期,兀良哈万户驻牧地在肯特山、鄂嫩河上游一带。
嘉靖时期明人对瓦剌的记述很少。这是因为在达延汗统治鞑靼部时期,瓦剌受鞑靼部打击向西退去。距离明朝内地既远,明人相关记述自然不及正统、景泰年间之多。不过,明人还是留下了一些关*靖前期瓦剌部驻牧地方位的说法。《皇明九边考》称:“甘肃之边,北虏止贰种,亦不剌盘据西海,瓦剌环绕北山,其余皆西番,种类不一。”《殊域周咨录》载:“故今甘肃所忧不专在土鲁番,而南有亦不剌,北有瓦剌,皆北狄骁劲。”从这里可以看出,瓦剌部此时在甘肃以北的“北山”地区。嘉靖四年(年),杨一清在处理土鲁番犯边一事时曾提到“北山”这一地名:“今又纠合哈密北山住牧瓦剌达子,复来为患,则前项番人绰列奔、走回妇女朱氏所传之言,皆足征验。”通过杨一清的记述,可以得知“北山”指的是哈密北山,即今天山山脉东段的巴里坤山。巴里坤山以南既为哈密,那么巴里坤山当是瓦剌驻牧地的南端。
综上,嘉靖前期蒙古主要分为三大势力,即兀良哈、鞑靼、瓦剌。其中兀良哈部保持明朝所设三卫名目,与明朝关系相对平和,活动于长城东段以北区域。鞑靼部内部成分最为复杂,总体势力最胜,其最强盛分支以河套地区北部为中心,活动于长城中西段以北区域,鞑靼其余部分驻牧活动区域在此区域更北地带。瓦剌部活动区域在巴里坤山以北。三部中,唯有瓦剌部所在位置从经度看处*峪关以西,但其纬度甚高,不在林梅村先生所指“蒙古山水地图”之内。关于明中叶蒙古各部方位,达力扎布曾做过系统研究,如欲深入了解全面情况,当参考其著作。此外,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中有《明时期全图》,虽与嘉靖前期具体情况有所不同,但还是有助于提示通明一代蒙都各部的大致方位。
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中的《明时期全图》
二、明朝人的蒙古方位认知与西域伊斯兰化蒙古前节显示,明嘉靖前期蒙古各部主要部分活跃于长城沿线以北,与明朝互动密切。众所周知,明代长城作为*事防线,主要针对蒙古各部,至万历中期以后其东部才成为主要用来抵御后金的防线。因而,明代长城恰好标示出明代蒙古主要势力与明朝互动的地理位置。以此作为判断所谓“蒙古山水地图”原本称名、绘制年代、绘制者的基本参照,不难推知,明人如欲绘制蒙古山水地图,其主体部分当是长城一线以北广大地带,虽然可能将嘉峪关以西一部分地域也绘入图中,但断不至于抛弃蒙古各部活动主要地域而从嘉峪关开始向西南方向绘制。林梅村先生为资深学者,且曾花费8年时间精心研究该图,对此点毫不理会,恐别有理由,可惜未见说明。援疑质理,现就明代朝野关于蒙古方位的知识再做补充,以进一步确认,嘉靖前期明朝人的蒙古方位知识必不至于使之以为蒙古人主要处*峪关以西,并对明人对嘉峪关以西伊斯兰化蒙古的了解略述梗概,期待林梅村先生重新斟酌。
成书于天顺年间的《大明一统志》为明朝官修全国地理总志,其中收录有《大明一统之图》,内中将蒙古未归附明朝部分称为“北狄”,标示其位置在甘肃、宁夏以北,已归附明朝的朵颜三卫在京师与辽东之间偏北地区。
《大明一统志》中的《大明一统之图》
朵颜三卫在嘉靖前期依然与明朝保持着和睦关系,三卫的情况经常出现在边臣奏报当中。如,“辽东塞外之夷,如朵颜诸卫,皆我臣属,必不*彼讐我”;“其外附者,东北则建州毛邻、女直等卫,西北则朵颜、福余、泰宁三卫。分地世官、互市通贡。事虽羁縻,势成藩蔽,是以疆场无迤北之患。”时人的这类记述表明,明朝官方对朵颜三卫于辽东偏西北一带驻牧的情况了解甚为清楚。
嘉靖前期蒙古各部中,鞑靼势力最盛,因而明人关于鞑靼的记述相对于其他部更为详细。曾在该时期出任兵部尚书的李承勋曾上《防御大同事宜疏》,内有鞑靼部左翼三万户的情况:
自正统十四年土木之变,自是而后屡屡犯边,抢杀我人民,杀戮我官*。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正德十一年,抢至居庸关北口而止。后嘉靖六年正月十七日又复南侵,杀我官*六百员名,竟无遗失,获利而归,亦未尝遭一折挫。轻我之心,自此益肆。南侵之谋,未尝一日而忘也。目今放牧威宁海子等处,养精蓄锐,欲乘秋高马肥弓劲之日,大举而南。
明人康海曾作嘉靖十三年(年)明*战胜鞑靼吉囊部碑文,内称:“嘉靖十三年甲午,虏酋吉囊盘据河套数年,秣马励兵,将图大举,入寇我边……”显示嘉靖十三年时蒙古鞑靼吉囊部活跃于河套一代,并与明朝发生战事。此时明朝自然对吉囊部动向极为